一、早期日本对工业化的追求

日本的产业革命发生在明治维新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当时英国、法国、德国、美国的产业革命已经完成，但日本就业人口中农业人口接近80%，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农业国家。由手工操作向机器生产过渡过程中，资本积累所引起的劳动力、生产技术、商品市场、企业经营等一系列社会变革，对新生的日本来说还需要探索，工业化生产所需要的环境和条件也需要创造，这一切注定了日本早期的工业化道路并不平坦。但努力建立国家近代产业，成为明治时代日本人坚定不移的目标。

明治初期日本打开国门后，外国商品蜂拥而入，横扫了日本市场。当时日本的产品在市场上毫无竞争力，拿得出手的商品主要就是缫丝、棉纺织品、漆器、瓷器、金银箔等，落后的国内产业根本无法实现进口替代。1868~1881年的14年间，日本进出口贸易只有两年盈余，其余都是逆差。由于无法平衡对外贸易，日本开始出现货币贬值、物价上涨、国力凋敝等问题。于是明治政府提出了通过国家干预迅速实现工业化的著名“殖产兴业”国策，由国家主导引进欧美先进技术，并投资近代国家所需要的金融、通信、铁路等经济基础设施，以及设立官办企业发展本国的制造业。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本近代产业完全是由国家顶层设计一手扶植和培育起来的。

1869年，日本政府出资架设了国内第一条从东京至横滨的电报线，经过20多年的努力，1890年日本终于铺设了1.6万公里的电报线，最终在20世纪初拥有了50个城市电话局和5,000多家邮局。1872年东京至横滨的铁路线正式开通，1874年又开通了大阪至神户的铁路线，东京到大阪只有500公里，但一直到1889年日本才开通东京到大阪的铁路线。与此同时，日本废除了明治初期流通的1,600种纸币，颁布了《新货币条令》和《国立银行条例》，保证了货币制度有序发展。到1880年前后，日本建立了150多家国立银行，基本为日本工业化促进民间资本积累铺平了道路。

明治初期日本没有原始积累，其国内财政“寅吃卯粮”，政府又害怕短期外债让外国借机控制日本，因此主要靠印刷大量无贵金属担保的纸币来推行“殖产兴业”国策，结果引起严重的通货膨胀，几乎要吞噬掉明治初期取得的初步工业化成果。而政府投资的官办企业效率极其低下，亏损累累。政府违背市场机制直接“兴业”的代价显而易见，日本的工业化道路走到了十字路口。

为了挽救建立近代国家的努力，明治政府从1881年开始大幅削减行政开支，增加赋税并直接出售了大量政府官办工厂。当时的大藏卿松方正义曾在一份政府的建议书中写道：“政府不应在创办工商业上与人民竞争，因其永远不如受追逐私利的直接动机驱动的企业创办者精明和有远见，因此政府最好不要直接介入商业贸易，而是留给个人和企业去经营发展。”

资料来源：《日本史：1600~2000》（美国詹姆斯·L.麦克莱恩著，王翔、朱慧颖译，海南出版社，2009),第193页所转引的英文出处：MatsukataMasayoshi, Report on the Adoption of the Goldstandard in Japan (Tokyo: Japanese GovernmentPress,1899),P.54(modified).

比较幸运的是，当时的明治政府终于从早期工业化中吸取了教训，这才挽救了年轻的日本资本主义。此后的日本基本上遵循了明治时期前辈的教诲，主要依靠私营部门来实现对工业化的追求。

日本制造业成长的源头是明治早期的棉纺织业，棉纺织业的崛起带动了日本的轻工业发展。到了20世纪初期，日本工业产品和初级产品的进出口结构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1874~1912年的39年间，制造业产值增加了4.9倍，其中纺织业增加了15.7倍、钢铁业增加了27.4倍、机械制造业增加了63.3倍，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日本基本上踏进了近代国家工业化的大门。

二、最早迈入近代产业的日本企业

明治维新三年后的1871年，日本第一次造出了铁船，1890年造出了第一艘钢船，1893年造出了第一台蒸汽机车，1896年制造了矿山机械，1897年造出了更复杂的自动织机，到了1899年日本已经开始了工业机床的商业化生产，然后于1914年正式生产了小型汽车。一战后，日本制造业步入快车道，其中最成功的就是日本的纺织业。

纺织篇

众所周知，英国的产业革命是从纺织工业开始的，纺织工业的机械化促进了英国的机械工业发展，机械工业的繁荣又进一步推动了重化学工业发展。日本也不例外，纺织业是日本最早确立的可大规模生产的近代产业，也是早期日本制造业的支柱。早期的明治政府利用公共资本设立了一些纱线工厂、纺织工厂、制绒工厂，由于经营管理不善，于1875年转卖给了民间企业。从此以后，日本的纺织工业才逐步兴旺起来，规模化生产的大企业开始诞生。19世纪90年代初期，日本的纺织品在国内市场的份额已经超过了外国产品。1920年日本工业生产总值的44.4%是由纺织产业贡献的，1922年日本对外贸易出口额的74.5%也是纺织产品创造的。

1915年，日本第一座人造丝工厂诞生，标志日本纺织工业正式迈入化学纤维工业行列。到了20世纪30年代，日本已经取代英国成为继美国之后最大的纺织品工业国。二战前纺织业是日本最重要的出口行业。到了1937年，日本已是世界上最大的人造绢生产商。化学纤维工业的急速发展，使日本成为当时世界上少数几个纤维制品生产大国之一。今天仍活跃在日本纤维业界的东洋纺、富士纺、近绢、敷纺、日清纺、仓敷纺织、帝人、旭化成、东丽其实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当然，随着后来二战日本战时体制的建立，日本纺织工业在战争中逐步衰落。

钢铁篇

钢铁是近代产业最重要的原材料，日本的钢铁业起步也极其艰难。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已有一些自己建造的土高炉，主要冶炼一些生铁并小规模生产熟铁。1874年，明治政府决定依靠英国工程师和技术及英国设备在日本釜石建造一座现代化高炉，最初只能用木炭做燃料，但投产不到100天就陷入困境，因为需要砍伐大面积树林才能满足木炭的供应。后来釜石炼铁所又建了一座焦炭炉，但不到200天就关闭了，因为烧出来的焦炭质量低劣根本无法使用。1887年，这座工厂被以12,600日元的价格卖给了一家私营企业，而政府对这座工厂的投资已经超过了230万日元。

1897年，明治政府决定依靠德国人和德国设备在九州建设一座炼钢厂。1901年，八幡制铁所落成了两座165吨的高炉，但问题层出不穷，两年半内工厂两次被迫关闭，直到1904年才成功开始生产。到了1910年，八幡制铁所的钢铁产量已占全国产量的90%。与此同时，私营钢铁企业开始进入钢铁行业，被卖出去的釜石制铁所于1903年开始炼钢、神户制钢所于1905年开始产钢、川崎制铁和日本制钢所于1907年开始炼钢，日本钢管于1912年开始涉足该行业。今天仍活跃在日本钢铁市场的企业，基本上都是当时就存在的老牌钢铁厂。

机械篇

机械工业是一个国家的基础产业，日本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注重推进电机/机械国产化事业。1873年，明治政府工部省决定自己制造电报机，由此拉开了日本电气设备制造业的历史序幕。后来一家私营企业也参与了制造，这家叫田中制作所的企业后来改名芝浦制作所，在仿制进口电机后与美国通用电气结盟生产蒸汽机、发电机和其他重型电气设备。这个芝浦制作所就是现在东芝前身的一半，东芝前身的另一半是1890年成立的制造灯泡的东京电气（原名白热舍）。东京电气也曾和美国通用电气合作生产轻型电气设备和电器，两家企业（芝浦制作所和东京电气)于1939年合并成现在的东芝。

1879年成立的明工舍（后改名冲电气），开始在日本生产电话机；1898年美国西部电气与自己的日方代理商合作成立了日本电气(NEC),利用西部电气的技术生产电话机和其他通信设备。作为东芝的竞争对手，日立公司成立于1911年，它的主要产品是发电机、鼓风机、变压器和其他用于矿业的重型电气设备，以及工业机械和轻型电气设备。日立公司是在一战期间成长起来的，而芝浦制作所与美国通用电气合作称霸了20世纪20年代的日本市场。1923年，三菱电气和美国西屋电气结盟，同年西门子和古河矿业合资成立了富士电气。我们至今熟悉的东芝、日立、NEC、三菱电气、富士电气、冲电气等著名企业，其实就是早期日本机械制造业的奠基者。可以说机械制造业的发展奠定了初期的日本工业化，日本电机/机械工业的进步，大大推动了食品制造、纺织业、木材加工、化工、有色金属和钢铁等其他制造业的发展。

1930年以后，日本推行对外侵略扩张的政策，这一时期日本的重化工制造业得到了快速发展。依靠大量的军需订单，成长起来的汽车、机械、化工、光学、航空、造船等行业，逐渐推高了日本重化产业的占比，并催生了一批为战时体制服务的大企业。譬如，丰田、日产、NEC、日立、富士（富士通)、东芝、明工舍（冲电气）等。不过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的1940年，日本就业人口中仍有42%是农业人口，钢铁年产量仅685万吨，而同期美国、德国、苏联、英国的钢铁年产量分别是日本的8.86倍、2.79倍、2.77倍和1.92倍。

汽车篇

今天在全球卓越非凡的日本汽车，在二战前可能是日本最不成功的产业。20世纪初只有很少的日本人见过汽车，在明治时代末期的1910年有十多家日本企业尝试制造汽车，但均以失败告终。直到1914年一家叫快进社的企业终于生产出一台10马力双缸汽车，尽管采用了一些进口部件，但总的来说这是日本第一辆国产汽车，不过3年只卖出7辆。因为当时的日本汽车市场早已是美国福特汽车和通用汽车的天下了。1910年，日本进口汽车超过200辆，到了1924年已经超过4000辆，而福特汽车干脆从1925年开始进口散件在日本组装汽车，两年后通用汽车也开始在日本组装汽车。

1918~1924年，在政府的补贴下，日本总共生产了160辆汽车，参与制造的有东京煤气电气公司、快进社、石川岛造船厂（后来的石川岛播磨重工）、三菱造船厂（现在的三菱重工）、大发公司等。一直到1931年，日本每年生产的汽车不超过500辆，由于无法撼动福特和通用在日本市场的霸主地位，1932年日本政府直接插手，依靠政府采购军队物资的办法，组织几家企业合资生产一款叫“五十铃”的汽车，两年共生产750辆，全部由军队和铁路省采购，随后该合资企业重组诞生了现在的五十铃汽车公司。

二战前，在汽车制造领域，除日产和丰田两家企业外，大多数日本造车企业都不太成功。1931年，户畑铸铁公司的鮎川义介收购了一家经营不善的汽车公司，并与自己的生意合并成立一家控股公司，名字就叫日产集团，1933年从中分离出的汽车事业就是现在的日产汽车，工厂建在横滨，技术完全从美国引进。丰田汽车则是1937年脱胎于丰田自动织布机公司，大本营设在爱知县的举母市（现在的丰田市）。但1936年日本政府出台国内汽车保护产业政策和1939年福特和通用退出日本市场，使日本的汽车产业基本上没什么前途了。1938年，丰田和日产两家的汽车总产量只有12,500辆，二战期间政府更是禁止生产轿车只能生产卡车以保证军队需要，二战前日本汽车产量最多的1941年也只生产了46,500辆汽车。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虽然实现了近代国家工业化的目标，但在制造业上仍和欧美大国有不小的差距。严格意义上讲，日本当时只是一个中等工业强国，工业制造业能力并不能维持一场长期战争，但最终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还是将日本推进了战争的深渊。

三、近代产业支撑日本战时经济

1868年明治维新开始时，日本还是个闭关锁国的农业国。在1853年美国佩里将军率船抵达日本之前，西方早已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那么日本为什么能在短短半个世纪后跻身世界工业国家之列呢？

美国学者詹姆斯·L.麦克莱恩就日本工业化成功的原因，在他所著的《日本史：1600~2000》中指出，19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还没有遥遥领先到让日本人绝望的地步，最重要的是当日本开始工业化时，交通和通信革命已经把世界变成了一个全球性的市场，日本作为一个后发国家，可以学习欧美的经验并利用他们的技术进行创新，只要将外国需要的商品生产出来并能卖出去，就能开启自己的经济发展旅程。

的确如此，日本在“殖产兴业”国策的推动下，通过顶层设计、政商双管齐下、大力引进技术、聘请欧美顾问、对外招商引资、对内重用技术人才等方式，学习欧美的工业化经验以及市场营销手段，大约用了半个世纪基本建立了规模化的近代产业，后来有力支撑了二战前的日本经济。

在工业结构方面，19世纪末日本规模最大的行业是食品加工业和纺织业，钢铁业和机械制造业还很弱小。到了20世纪初，日本通过发展钢铁、煤炭、电力等基础产业，逐步建立了自己的金属、机械、化学等所谓重化工产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战争导致欧美进口商品严重短缺，日本制造业再次抓住机会，使本国落后的重化工产业得到了快速提升与发展，钢铁、造船、机械、化学等产业几乎到了自给自足的地步。1920年日本工业人口约占全部就业人口的50%，到了这个阶段日本基本上完成了近代工业化目标，成为亚洲第一个近代工业国家。20世纪20年代，日袭机表能生在本经济曾经历漫长的衰退期，随后就是全球性的大萧条时代，但日本的制造业仍保持增长态势。不过20世纪30年代开始，日本军国主义甚嚣尘上，从侵华战争到发动太平洋战争，日本经济迅速转入战时体制，直至1945年战败投降。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西方企业、资本和技术不仅撤出了日本市场，还对日本进行了全面经济封锁，当时能够支撑日本战时经济勉强运转的正是明治时代开始建立的日本近代产业。

比较1937年和1945年的日本工业生产能力，可以发现战争期间日本的轻工产品及民需产品的工业生产能力下降，但重化工产品的生产能力得到加强，在长达数年的经济封锁和战争资源消耗下，正是重化学工业对内支撑战时日本经济。

根据资料判断，二战结束前的日本可能只是个自给自足的内循环工业国家，对外贸易主要集中在亚洲自己势力范围内和欧美在亚洲的殖民地，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业制品可向欧美发达地区出口，即使铜等金属制品的工业制成品，在主要出口商品中的占比也非常低，1900~1940年的40年间，占比在4%~10%波动。日本进口商品主要为粮食、棉花、铁矿石、橡胶、纸浆、煤炭、石油和钢材等原材料，唯一进口的工业制成品是机械类商品，但占比仅为6%~9%。

根据日本工作机床机械工业会的《工作机械统计要览》，日本在二战偷袭珍珠港前的1940年，所生产的工业机床数量是1930年的25.8倍。从下表中能看到整个二战期间，日本的生产能力一直在增长，战争末期其他产业的生产能力都在下降，唯独机械制造业还在支撑着战争。

二战后日本工业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但朝鲜战争的爆发又给日本带来了经济恢复契机，“战争特需”拯救了日本制造业，几十亿美元的纺织品、木材、纸张、钢铁和车辆订单纷至沓来，日本企业依靠战时经济遗产和近代工业生产经验与制造能力，在短期内站稳了脚跟。